一个最直观的理由当然是……所谓张柬之、崔玄暐、桓彦范,名字太琐碎啦,谁记得住呢?而且他们搞复辟,那个琐碎劲儿啊。说是薛敖曹男性功能强大,枕榻间劝服了武则天,多香艳啊;说是薛刚反唐百万大军破长安,多有气势啊;说是狄仁杰破了案子,多带劲啊。
更进一步:在讨论武则天时,大家都愿意把她当成一个女人,而非一个政治人物。政治人物是论利弊的,但评书和古代小说家似乎总下意识觉得,女人嘛,容易被感情所左右;一个男宠、一场内战、一个侦探,就能让她心志动摇了—听起来也很传奇啊。
这背后,是人民喜闻乐见的“民间故事思维”。
中国大多数老百姓,并没有读史书的机会,所以绝大多数的历史教育,都是打戏曲评书里来。而编民间故事的艺人,第一得讲大人物,这样大伙儿才爱听;但毕竟没亲自经历过政治朝政,所以民间评话故事,总爱把朝廷大事,想像成日常家居生活。比如,中国评书里的袍带书,一定是个软耳根子皇帝,配一个吹枕头风的奸妃,奸妃身后站个奸佞老国丈,一群说不上话的贤臣,朝廷大事,就这么过家家地决定了。
人民又爱把包拯、刘墉、寇准、狄仁杰这些名政治家,一律想像成名侦探柯南加强版,断案如神,每天除了判冤狱、审悬案,基本啥都不干。最后呢,凡打仗,就是两军对圆,大将出马叫阵,来将通名受死,哇呀呀拍马舞刀而出。主帅座下又必有一个牛鼻子老道军师,或者叫诸葛亮,或者叫徐茂功,或者叫刘伯温,能掐会算,翻云覆雨,撒豆成兵。
凡演义类书籍,打仗基本谈不到战略部署,打仗的模式,若非“交马十来合,一将拨马便走,兵败如山倒”,便是“正追赶间,一声炮响,伏兵齐出,两路夹攻”。皇帝下令,必是会集百官,下个什么主意,有忠臣死谏,昏君不听,喝叫刀斧手何在,拖出斩首,如此云云……这许多故事,其实真如儿戏;但只要安上大人物的名儿,故事似乎就讲得通了。
所以这里有个微妙的矛盾:人民一边希望还原历史,不要戏说;一边却更喜欢嗑瓜子听八卦历史。梁思成先生著述等身,但如今坊间传闻多的,主要是他太太;张先写词几十年,反不如他八十岁娶亲时苏轼一句“一树梨花压海棠”的戏语有名;陆游诗词数十万言,都不如他和表妹唐婉的传说和那首“错错错”有名。秦观名气一半来自子虚乌有的苏小妹,《史记》里只提了一句的虞姬,则是任何楚汉传说中无法忽略的女主角。唐伯虎的画与诗知者有限,秋香倒是天下皆知。周邦彦的词能诵者不多,恐怕最有名的就是传言他偷听李师师和宋徽宗那段对话。
江南民间传说里,徐文长是个有名人物。大概其经历类似于浙江版“聪明的阿凡提”,众人传诵他老人家如何刁钻古怪多智。提起徐文长本名徐渭,以及他自己的诗画,知者反而少了。苏轼的命运类似。各路民间传说里,苏轼常是个自恃才高,然后被村民们调戏的人物。至于乾隆皇帝,更是老少咸宜的故事主角。大凡各路传奇需要个皇帝做背景,都把他老人家拉来微服私访一番。
说穿了:徐文长、苏轼、乾隆这几位的八卦,有许多已经不属于他们自己,而是生编而来。甚至他们已经成了一个衣架,可以随便挂各式各样传说的衣服。人民自古爱八卦,是因为从历史八卦中,能够获取“帝王将相亦凡人也”的亲近感。因此自古演义传说,都喜欢将高层政治简化为凡人视角。但人民还有另一种需求:他们需要将历史人物拉近自己。当“寻找历史人物的平易近人点”变成“将历史人物拉到平易近人”之后,人民就能获得更多的快感。
所以,人民其实更愿意听说,武则天就是被狄仁杰说服的,被薛敖曹说服的,被薛刚百万大军给吓死的—比起神龙革命来,这些听上去更荒诞不经,但更有传奇性,更八卦。说到底,人民爱的,就是八卦。